饺 子

      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令人难以相忘的是家，或许是家门口那棵歪脖树，又或许是村头那口枯井。对我们来说，家更是那一碗母亲亲手包的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我们北方过年过节有吃饺子的习俗。实际上，当一家人欢欢喜喜围坐在一起，吃的不单是饺子，是离别、重逢、思念，饺子就是我们亲情的纽带。2005年，巢湖的大姑病重，父亲和二姑千里迢迢来看望她。那是腊月里，父亲背来了几斤茴香，大姑爱吃茴香馅儿饺子，巢湖这边没有茴香。到巢湖的第二天，父亲和二姑给大姑包了茴香饺子。当父亲把饺子端到大姑面前时，哇！大姑的双眼久违的亮。饺子鼓鼓的，晶莹剔透，香气飘飘，那茴香的清香在房间里弥漫，大姑犹如醉了一般感叹：“呀！吃了这饺子就像回了家一样，真好！我又仿佛看见咱家的南院了！”二姑说：“好吃，我天天给你包。”接下来几天连续给大姑包饺子，偶尔也换换样儿。小笼包儿等都是平时大姑思念着想吃的家的味道。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春节将至，父亲、二姑要回家过年了。大姑不舍，自己的状况估计回不了家了，她依旧说：“待了这么长时间了，看见你们了心里也就放下了，过年家里有好多事要忙，回吧！”“过了年我们再来！”二姑说，“你静心养着，按时吃药，我把你家的冰箱多腾出地儿，冷冻室也收拾归置归置，给你多包点儿饺子，要吃的时候就让孩子给你煮。”父亲和二姑那天包了好多饺子，冰箱冷冻室里满了，又把一块面板上撒了好多面粉也放满了饺子。临走嘱咐表姐（大姑的女儿）面板上的先吃，没有煮的要时常活动活动别粘了。其实，姐弟之间谁都知道，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大姑为了让父亲和二姑走得放心，依然很平淡地说：“过了年，等到梨花开放的时候，多拍些照片寄给我，我要想家就看看，放在我的枕头底下就像在家里一样！”父亲答应着，不敢看大姑一眼：“哦，我回去就找人拍，很快给你寄来。”
      因我是住在巢湖，离大姑不远，大姑生病我自然跑得勤，去了给她收拾收拾卫生，和她说说话。一天我正在客厅拖地，里面传出了大姑的声音：“我真想家呀，不然，让你爸给我在老家找个地方做墓地吧！”我怔了怔说：“大过年的，您说的什么话呢？现在医疗条件好啦，您会好的，一开春就好啦！让我爸来接您，回老家多住一阵子。”大姑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大概过了四五个月的时间，大姑的病情急剧恶化，身体上出现大片大片的青，她连药都不吃了。那天下午，她自己给二姑打电话：“我恐怕真的不行了，你们还能来看看我吗？唉，来不了就算了，家里正农忙，你在城里好说，可四弟（我父亲）走不开呀！”说完自己放了电话。二姑再往回拨，电话无人接，再拨还是无人接。两天之后父亲和二姑风尘仆仆赶到。大姑就是在那天下午同二姑通完最后一次电话闭上了双眼，与世长辞。姐弟之间终究没有见上最后一面，大姑的遗体已经被送进殡仪馆，留在家里的遗像面前摆放着贡品，香烛，还有一碗饺子（是表姐在冰箱里拿出来给煮的，还是二姑看她的时候给包的），旁边还挂着两张家乡梨园景色的照片。父亲和二姑送走了大姑，送走了他们俩共同的姐姐。
      大姑去世后的第八年，这一年我因有事没有回家。春节刚过，父亲打电话说：“你不回来，你母亲、两个哥哥、嫂子、妹妹去你那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什么？”“你母亲、哥哥他们要去你那儿！”父亲提高了音量又说了一遍。我欣喜若狂，不知怎么才能表达那一刻的心情。多久没有看到他们了，他们要到我这儿来，他们要到我这儿来。“什么时候到？”我兴奋地问父亲。“大概明天上午就到了。”父亲答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先生，我问他：“准备什么饭呢？给他们吃什么呢？”“吃什么？吃饺子呀！”先生说。“对、对、对，吃饺子呀！我怎么忘了吃饺子了呢！快快快，我来和面，你准备馅儿（每次包饺子都是我和面，先生搅馅）。”他做了一手好菜，所以饺子馅儿的任务也就自然落在了他头上了。两人分工明确，我负责饺子，他负责准备酒菜。
      就这样足足准备了一天，总算准备好了。母亲和哥哥千里迢迢来，少不了要把大娘（是我父亲的堂嫂，大伯几年前去世，现在大娘和姐姐一块生活，她前几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哥哥、姐姐（都是大娘的儿女）喊来聚聚，这是多么令人畅快的事呢！电话告诉了哥哥、姐姐，他们听说家里亲人要来，喜悦之情无以言表。第二天巢湖的哥哥姐姐带着大娘一早儿就来了。九点钟的时候母亲他们也到了。先生招呼他们落座，母亲看到大娘眼泪掉下来了，抓住大娘的手，一别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后的重逢让母亲想起了往事。二十三年前，小妹培然就是在巢湖患了白血病后来离世。二十三年来母亲每年清明、七月十五都要去给小妹上坟，开始还能骑自行车去，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自行车骑不了啦，就让小侄子或者二妹开车送她去。
      我见母亲如此，打断道：“大娘在前两年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不认人啦，连哥哥、姐姐都不认识，但她身体很好。娘，您和大娘坐这边，我去给你们煮饺子，猪肉白菜的，很快的，你们先聊。”因为饺子是提前包好的，先生的菜也是前一天备好的，做起来非常快，不一会儿先生的菜一碟一碟摆上桌，我的饺子也好啦！我把第一碗饺子端到母亲和大娘面前，正要放，突然大娘看着饺子，腆着脸看了看母亲又看着我，眼睛大大的：“饺子，饺子，我婆家就吃饺子，我老家就吃饺子。”大娘冒出这样一句话，大家都怔住了。大娘说的婆家就是我的家，她的婆婆就是我的二奶奶（爷爷老兄弟四个我的爷爷排行老四），二爷爷去世后大爷大娘回老家就住在我们家。当然奶奶待他们如同自己的子女，每次大爷大娘回去总是要想法儿让他们吃上一顿饺子。那时吃饺子不像现在，到他们走还要包上一顿饺子，告诉他们饺子就是家，吃了饺子就是把家放在心里，走到天边也不觉得苦，因为有家。
      的确，家是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难以相忘的。家、饺子，早已深深扎根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就像一首歌中唱的一样：也许全世界我都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几天后，母亲、哥哥他们要走并说要到大姑的墓地去看看，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二妹说：“带些什么呢？”哥哥说：“买些鞭炮和纸钱。”“再带上一些饺子吧！”母亲说：“咱们家不是说出了门的女儿要在过年时吃上娘家的饺子吗？”大姑的墓地在巢湖的一座风景优美的凤凰山上，这里的山林翠绿，空气新鲜，站在这高处能看到遥远的地方。大姑生前多次来到此地感慨：我将来死了要是能躺在这个地方也算是上天赐予我的恩典吧！果然，几年后大姑还真就长眠于美丽的凤凰山上，这里有潺潺流水，鸟语花香。
      实际上，站在高山给自己最大的慰藉莫过于能看到遥远的家乡梨园，我想，我的大姑甚至到生命最后一刻还记挂着那个家还有那碗清香四溢的茴香馅饺子吧！